找一个秘密基地

1.雨，下了一夜，还在下着。雨敲木兰叶面，吧嗒吧嗒。想起来那片菜地，湖南师大岳麓山脚的那片菜地。前天，也下雨，排队做完第二轮核酸检测，脚不由自主，就往菜地方向走去。快步走过茶山路，二里半，进入湖师大，脚踏一地泡桐花瓣，穿过十米多高香樟树与泡桐树的秘道，只我一人，一片绿地，相对。蹲下来看藠头，莴苣，油菜，豌豆苗，生菜，萝卜菜，芥菜……脱掉口罩，大口呼吸细雨覆草的气味，采一只杜鹃花。面对自然的五分钟，肺腑清澈。然而，才过两日，那里却进不去了。昨天下午，湖南师大被划为了管控区。2.遇见这块菜地，是去年四月。一切像是冥冥之中。你想要一片清净地时，它就出现了。那一日琐事烦扰，去爬岳麓山，半山腰遇雨，山路湿滑，遂择近路往山下走。至山脚，远望一片菜地。雨后，绿油油一片，眼前一亮。脚步比心更快，直奔而去。从遮天的树荫里走入平坦之地，顿觉天色开阔，眼前若世外桃源。心中纳闷，是谁？竟在这岳麓山脚下开了一块地，种起菜来？走近寻找入口，见葱绿栎树下一条隐约小径，被半人高的草木遮掩，一人可进。踏入其中，脚被淹没，布面运动鞋里一阵濡湿。近菜地，一股有机肥料的臭味扑鼻而来。好家伙，七八十平米的地，划成一小块一小块，分种大蒜、莴笋、芫荽……摘了洗洗，腊肉炒起来，就是一盘子春季家常菜。还有一些刚下种的，不知是花生、玉米还是豆子。我正走得起劲，眼瞅得两个马桩拦住了路。这马桩，小时候见爷爷用过，三根一米长结实的杂木，交叉钉上马钉，立于地上，稳稳当当。爷爷常把大根的竹子架在马桩上锯断，而后剖篾织箩筐。眼前两个马桩挡住去路，中间横躺一棵李子树，叶子落尽。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。别回大路，脚离淤泥，正擦拭鞋底，抬头撞见一老者。青色中山装大衣，灰色裤子，一双黑布鞋。心中一咯噔。老者像极我爷爷。我竟一时不知如何打招呼，径直走过去了。然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他。只见他走入菜地，伸手前后摩挲一头白头发，将雨拭去。那手，关节突出，近乎干枯。他停下来，从口袋里摸着什么。我杵在原地，入了神。看见他摸出一个一掌大塑料袋，一点一点打开，动作好轻好轻。最后从里面掏出一根卷烟，抽起来。我爷爷在世的时候，也是这样子，抽旱烟的。脚步飘飘然走开了，而心中升起来一股亲近。从此，便把这块菜地“据为己有”，当作自己的秘密基地，隔三差五，一人走来看看。3.从什么时候，开始建立自己的秘密基地？三年前。三年前从上海搬回长沙，正值夏天。我刚经历大搬家搞卫生的颓废，一人外出透气。在新民路上闲逛着，突然看见了一家旧书店，在书架上找到一本德富芦花的散文集。那个下午，一脸灰尘的我，在一屋灰尘味的旧书店里，“洗”了个干干净净。现在想来，都像夏日喝了一杯青柠气泡水。德富芦花写“面对自然的五分钟”，每一篇都像带着露水走来，使人觉着，读了后，一身畅快。记得那时心满意足翻完，放进书架，刚想看另一本，说时迟那时快，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子抽出了德富芦花。我心中大喊不妙，眼角余光看着他。悔不该把书放下，要是他买走了怎么办？心里翻江倒海一阵。终于，这个男孩子只是翻了几页，就放下了。松一口气，等他拐弯去另一个书架时，再装作漫不经心，将书拿起，快步付款去了。颇有种捡了大便宜的感觉。读旧书，尤其是丛书，就好像集邮，可遇不可求。读完这本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《德富芦花散文集》，见封底《外国名家散文丛书》一览，心动了。傻乎乎数着目录，竟有50本，50个大家。于是又跑回旧书店，向老板打听。然而，终究是没有了。后又陆续收了几本，里尔克、济慈、卡夫卡，小泉八云，全是二手书。里头有人折了书页，记了笔记。但终归，是到了我手里，要放到我的书架上，心中不免高兴起来。从此，这家旧书店，被我当作了“一号秘密基地”。常在接孩子放学前的一个小时，一个猛子扎进古书气味中，游一大泳。4.还有，清晨。你不觉得天黑与天亮之间，有一道空隙？我喜欢在这个时候起床，端一杯温水，站在窗户前听它的声音。此时，人声静寂，而自然有其声。细听，有风游荡，树木簌簌；一只野猫，一阵低吼，声音从东边一下子去到西头，它听得见黑暗中的骚动，是春苗拔节，春虫萌动……听，自己喝水的声音。喉咙蠕动，热流入胃，而后进入身体。等五官苏醒，收耳回身，我便走向书桌去。一张桌子，一盏台灯，一本书，一支笔，我借由这些道具，遁入空隙里，如月黑风高，侠客行。而后，翻页进书，如入秘密基地：“初极狭，才通人，复行数十步，豁然开朗”。与作者江湖同行，或风和日丽，或风雨兼程，游历一番。至天亮，闹钟响起，拉回现实里。而人，好像多经历了一番岁月，心中笃定。昨天和女朋友聊天。说到爱情与友情，皆认为仍然相信，但可遇不可求。怎么办？不如给自己找一个秘密基地，山间、公园、菜地、花圃、书店、咖啡房……要么，只是在这天即将白的清晨，走进书写里，去和内在的自己好好相处。胖头秋